象山港|故城旧院
发布时间:2024-06-28
多年后,我依然总会想起儿时的院子,和院子里的土地。
二十八年前,高考前学校放假了,让我们在家复习一周。在我居家等待高考的前几日,那是1996年7月最初的几日,我每日清晨坐在院子里,坐一个矮凳子,面前放一个高凳子,开始看书。因坐着矮凳子,于是我和地面的距离就非常近。常常低着头看清晨的土地如何苏醒,似乎能看到升腾着生命的气息。我对妈妈说,这个地清晨时真好看,好象有什么东西冒出来。妈妈回答,“升起来的是地气,清晨的地湿润润的,多么舒服啊”。湿润润的这四个字抑扬顿挫,如唱歌一样拉长了音调,表达了妈妈对土地的喜爱之情。妈妈说,地气会随着四季生长变化,所以,地是有生命的。
我家院落临街,非常好找,城门往里第五家。院子里一棵高大古老的臭椿树越过墙头,将树荫覆盖了街道一侧。夏天,总有很多人坐在门口树荫下纳凉,有时是路过的行人,有时是赶集的摊贩。傍晚,更是邻居们相聚的好地方,孩子们端了各家的饭碗跑到大街上吃饭,大人们边探一眼碗边笑着问“看看你妈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?”有时,有狗在旁边窜着凑热闹。有人的蒲扇在摇动,凉风若有若无地从身边掠过。
我家的院子,最初是一处四合院,据说是我爷爷用一百多块大洋买的。后来,院子东面南面的房屋拆了,就成了只有正屋和西房的两面有房的院子。院子狭长,进深很深,进了院门到正房的距离,感觉都够一个孩子跑一阵了。其间可以容下二棵榆树、二棵柳树、一个煤仓、两间房及两间小厨房。院子的地就是原始的土,没有用砖墁地。然而,大约是小城的历史太长,这临街的房子也存在很久,这院子里的不经修饰的土地便也存在很久,经了多少年的踩踏,这土地细腻、光滑、平整、瓷实,比起那些砖铺过的地面,更能与土地亲密接触,看清大地本来的样子。比起新区那新盖的红砖房子,这地就是透着一股成熟稳重,不象他们一扫地就轻飘飘飞扬起很多灰尘。
也许是农耕文明的发祥地使然,故乡的人们很敬重土地。每年过年时,贴对联和供奉神仙祖宗,天帝爷要供,土地爷也要供。每家院子里都供着土地爷,“土中生白玉、地内出黄金”,这是专属土地爷的对联固定内容,过年期间还需放置一个香炉,以便人吃三餐时给土地爷也可以上香,直到送神仪式以后方撤去。
北方雨水少,所以,那时的院子也没有下水道,只是顺着院子地势由高到低会有一个明的水道穿墙流到大街上。有时洗衣洗脚的水就倒在院子里,如果是晚上,按照代代相传的惯例,需要提前咳嗽一声,以提醒在此处的神灵挪动一下,免得被泼脏了。现在想来,这看似迷信的做法更多的体现了天人合一的思想吧,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——对已知的、未知的自然界的敬畏之心。
院子的土不能算肥沃,因为不能种菜。而那几棵从小时候就种着的树却长得十分高大。那棵伸出墙头的臭椿树每年都会结好看的树籽,象昆虫的翅膀一样,薄翅中间夹一粒圆形突出的种子,颜色也由黄近红十分迷人。当满树都覆盖着种子,树也变得华贵起来。孩子们摘下种子,用针线自中间穿过去,就会得到一个花环,把线紧缩起来,就会变成一个花球,戴在脖子上,散发着芬芳,煞是好看。秋天时节,种子开始干燥枯黄,就有学生来收集种子,他们就在我家院子外面的路边捡拾。大约总有老师布置这样的作业,于是每年总有不同的学生来采集种子。
一种甲虫总在椿树粗壮的树干上爬上爬下,不知道他真正学名叫什么,灰色,八只还是六只细腿缩在肚子上,个头不大,壳坚硬而且不平。虽然院子里有几种树,但它总只是出现在椿树上,我们叫它“放羊虎儿”,好像是应当会放羊似的。“放羊虎儿”有个特点,一旦被人抓到它就装死,全身缩起来,躺在手心里一动不动。可是一旦放到灶台的火圈上,马上伸展脚爪快速逃窜。小孩子们这时则仿佛识破它的伎俩一般哄堂大笑,叫着“跑了跑了”,看着他跑掉,大抵这种昆虫也没有什么危害,也没有什么气味,所以人们对它的容忍度还是比较高的。另一种常见的甲虫叫“火花牛”,背部略呈圆形,翅膀外面覆盖着暗绿色的硬壳,背后脖子的部位有一个小小的可以掀起来的半圆壳,恰好够插一根麦秆。火花牛总是在夏天出现。当它半圆的小壳下插了麦秆后,手举着麦秆,就变成了一个手持的电风扇,因为此时他硬壳张开,翅膀飞速扇动,凉风便一阵阵吹到了人的脸上。
围绕着大椿树的,是一堆小山一样的石头,现在想想应当有二三十平方米。石头都很大很重,有些平整的甚至可以在上面写字。这些石头也是父亲勤劳人生的见证。每一块都是他从山里搬回家的,而且那时没有机械工具,也没有拖拉机,都是人工加自行车一块块带回家,准备用作打地基的。从我记事起这些石头就存在,成为院子的一部分。那是我们过年贴春联上院墙的必经之路,是我家的鸡要飞到榆树上过夜的必经之路。最终他们也实现了打地基的初衷,在堆放了二三十年后,在我已经参加工作以后,父母终于翻盖了老宅,这堆石头终于成为我家房子的根基深埋于地下。虽然新房落成十年左右就因明太原县城建设被拆迁了,而这些石头仍然深埋在那里,成为了那座修缮后的古城的一部分根基。所以,如今熙熙攘攘古城一侧的那处四合院,虽然与我家已经没有了关系,而地下的土地,仍是我踩过的,他房下的根基,有我父亲用整个青年中年背回来抗过去埋下去的大大的石头。所以,我再见那处院落时,依然是亲切的,充满怀念的。
院子里还有两棵榆树,两棵柳树。一棵榆树低矮一些,靠近临街的院墙。而由于我家的鸡都飞到树上过夜,路过的人往往看风景一般看我家那一树的鸡。鸡在树上安家的起因在于某个漆黑的夜晚,鸡窝那里突然一阵骚动,一时间鸡飞狗叫,我妈忙打着手电去看发生了什么,只见所有的鸡都跑出了鸡窝,惊恐地咯咯叫个不停,且再也不肯回鸡窝,在室外惶惶过了一夜。我妈说可能是黄鼠狼来抓鸡,幸亏那只大公鸡警觉没有得逞。到了第二天傍晚,公鸡就带着母鸡一只只飞到了榆树上,它们先是飞到石堆上,然后再飞到比较矮的厨房顶上,再飞到树冠上,找一根稳定的树枝安定下来。大公鸡一直叫着指挥,对胆小的鸡给予鼓励,终于所有的鸡都上树了,似乎是七八只鸡,公鸡终于完成了第一次指挥上树的光荣使命。此后数年,鸡就一直在树上定居了。哪怕下了大雪,哪怕起了狂风,它们就那么坚定地覆着满身的积雪,瑟瑟立在树上,日复一日。他们认定这棵树比鸡窝安全。再后来,我家好像也没有养新的鸡了。
另一棵榆树在照壁的背后,长得特别高,而且很直。只记得一次家里的小猫玩心大起,说时迟那时快,一窜就窜到顶。然而,当它回头一看树下,立即慌了神,只一动不敢动的抓住树皮,喵喵叫个不停。可是树比房高多了,更高过了梯子的高度。所以,一家人站在树下面不断跟小猫说,不要怕,慢慢下。过了很久,猫看到实在没有人可以救它,正下还是倒下试了几次,然后一鼓作气,后腿向下挪,前腿跟上,到了低一点的地方,猛地一下跳下去跑远了,看样子心有余悸。
两棵柳树应该是同时种的,树干都长得很粗了,一人无法合抱,这让我甚至觉得他们坚不可摧。春天来临时,他们就是春天的信使,最先发出嫩芽,柳枝变得柔软,那些课文里的句子“不知细叶谁裁出,二月春风似剪刀”“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”就变得具象起来。我们把柳枝折下来,抽去中间的树枝,只留下那管树皮,截短了就是一个柳笛。有人可以吹出很好听的声音,我是不行的,然而也会照猫画虎去做。我们方言叫这种会响的东西叫密密(音),现在想来应该是写作“鸣鸣”的。夏天,柳叶变大,折下来就可以编成草帽戴,既好玩又遮阳。
然而,除了好玩,大柳树也会带给我一些担忧。北方的春天风大,尤其是清明前后,风狂起来让人无处可藏。有时在晚上,人睡在床上,窗外的柳枝开始随着风摆动,那声音起时仿佛来自很久远的叹息,轻轻地又是沉重的,如有无限心事,一声接着一声,令我的心也跟着纠了起来。然后随着风吹树叶,就一阵阵地,时重时轻地,汇成了不一样的风声。那时,我总会根据风声去想树在暗夜里的状态,风如果变成了怒吼,树叶碰撞的声音就更加剧烈,那时我又总在想树的高度和到房屋的距离,想着树如果倒了,会不会砸到屋顶。总之,春天晚上的狂风和柳树总是令人感到些许不安。
所有的树后来随着建新拆旧都不见了,我不知他们去了哪里。那些裸露的土地如今也铺上了青砖,冒着地气的土地也不见了。所有的存在,都只是历史上一段时间的存在,那个院子及院子里的一切,只在那个年代是属于我们的。
然后,一切又是一个新的开始。
(作者:庞彩虹)